風一沾染上秋的涼意,桂樹就醒了。起初是枝椏間藏著星子似的花苞,青綠色的萼片裹著細碎的黃,像是不小心撒在葉間的碎金,不聲不響地醞釀著香。等某個清晨推開窗,風里突然涌來一股甜香,才驚覺桂花開了,把整個秋天都浸在了蜜里。腳步也黏住了,只覺著周遭的世界霎時間安靜了下來,所有的線條與輪廓都被這香氣柔化了。這時候才肯相信,那沉默了一夏的桂樹,是真的醒了;它這一醒,便將整個秋天,都浸在它釀造的、流動的蜜里了。
這蜜的源頭,原是那樣謙遜的花。你走近了看,那金黃的花簇,細碎得近乎吝嗇,一球一球,挨挨擠擠地藏在肥厚的墨綠葉片下,像是怕見生人的、羞怯的小姑娘。它們不像桃花李花那樣,開得潑辣而喧嚷,恨不得占盡春光。它們是沉默的,內斂的,仿佛那濃郁的香,是它們無意中泄露了的秘密,自己卻先紅了臉——不,是愈發地黃了臉。那顏色也好看,不是那種耀眼的明黃,是一種沉靜的、含著水分與光線的糯黃,像是上好的、陳年的宣紙,被時光染就的溫潤色澤。
擇一個天高云淡的午后,選定了那棵花開得最繁盛的桂樹,先在底下鋪開一張巨大的白洋布單。孩子們早已按捺不住,圍在樹下仰著頭,眼巴巴地等著。大人先是抱住樹干,頗有節奏地輕輕晃動,那感覺像是在喚醒一個沉睡的精靈。起初,只是些零星的、金黃的碎屑,試探般地簌簌飄落,帶著些許羞澀。待到樹干積蓄的力道傳至樹梢,整棵樹仿佛從一場酣眠中徹底蘇醒,開始微微顫動。這時再用力一搖,只聽得“嘩”的一聲,那藏在繁枝密葉間的萬千小朵,便再也不是星星點點,而是匯成了一片金黃燦爛的瀑布,又像是驟然傾瀉而下的、帶著濃郁香氣的太陽雨,密密地、急急地墜落下來。
那小小的、帶著體溫的桂花,落在頭發上,鉆進脖頸里,滑過臉頰,那清冽又醇厚的甜香,便不由分說地將你從頭到腳溫柔地包裹了。不一會兒,底下的席子上便積了厚厚的一層,軟軟的,像是鋪了一匹織滿碎金的絲綢。母那香氣,便從指尖開始,絲絲縷縷,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處,制成的糖桂花、桂花餅、桂花蜜成了往后歲月里,關于秋天最溫暖、最芬芳的記憶錨點。
然而,連云港這海邊的秋天,性子是急的,容不得這般溫存的、慢悠悠地醞釀,降溫是驟然的,幅度大得叫人心驚。仿佛只是一夜之間,前一日“已涼天氣未寒時”的微醺、那點溫暾的、屬于夏末的余韻,被一夜之間自海上席卷而來的秋風掃蕩得干干凈凈。它短暫得如同一句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嘆息,才聞到桂香,便已感到那風中的香,隱隱有了凋零的預兆。
這短暫的秋光,反倒教那桂花香,生出一種格外的、令人心碎的濃烈。它仿佛是知道了自己的時日無多,便拼盡了全部的生命力,將那份甜,那份暖,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。它不再是初開時那般溫暾的、試探的,而是洶涌的,慷慨的,幾乎是有些霸道的。它乘著那凜冽的風,能飄得很遠。你在里屋坐著,它從窗縫里鉆進來;你在小徑上走著,它從圍墻里漫出來;便是夜里入了夢,那香氣也仿佛織成了夢的底色,甜得有些沉甸甸的。
我站在這濃濃的秋芳之中,有些醺然欲醉了。來時那徹骨的寒意,此刻竟被這無邊的香陣驅散了大半。這滿城的桂子,它們不言不語,卻用這共同的呼吸,織成了一張溫柔而堅韌的網,將這凌厲的秋寒,穩穩地托住了。風依舊是冷的,但風中有了香;秋光是日漸薄淡的,但這千萬點細碎的花,卻用自己的生命,為這清寂的天地,映出了一片融融的、內在的光輝。
這光輝,不耀眼,不灼人,它只是靜靜地亮著,甜著,香著,告訴你,寒,是寒了,但秋的深處,自有它的慷慨與溫存。
楊欣研